《论语》一书,千百年以来被中国人当作枯燥无味的教科书来读,我却认为它是一本很幽默的书。从《论语》里可以看出,孔夫子是一个极具幽默感的人。他周游列国不获重用,自嘲说:“我惊惊惶惶的,就像是一只丧家之犬”;他去看“生活作风不好”的卫灵公夫人南子,学生子路有意见了,他就指天划地发誓说:“假如我做得不对,让老天来惩罚我吧。”由此可见,孔门应该是有幽默传统的。遗憾的是,许多朝代过去了,衍圣公的后人们却逐渐丧失了幽默的能力。直到孔门第73代传人孔庆东的出现,孔门的幽默才算又接上了涓涓细流。在1998年的寒冷的冬天,读到孔庆东的新作《47楼207》,不由你不会心大笑,笑声穿过结了冰花的窗户,惊飞窗外的小鸟。
《47楼207》,是一个很古怪的书名,就像是克里斯蒂的一部扑朔迷离的侦探小说,又像是希区柯克的一部扣人心弦的悬念电影。这是老孔跟读者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。47楼207者,乃是北大普普通通的一座研究生楼的一个单元而已。老孔讲述的,乃是80年代最后几年一条楼道里一群研究生的凡人佚事。《47楼207》是全书的一篇“主打文章”,曾经收在1998年风靡全国高校的《北大往事》中。《北大往事》以回顾80年代北大学生原生态的生活为主,作者全是北大80年代的才子才女们。北大的才子才女人人有一手绝活,篇篇文字都是才华横着溢、纵着流,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。而在《北大往事》里,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却是老孔的《47楼207》。人们说,很久没有读过这种味道的文章了,那种本色的幽默,就像是一位不施粉黛、风华绝代的美女。《北京青年报》特意整版转载,并加上编者按说,这是钱钟书以来真正的幽默文学。另一篇“主打文章”是《北大情事》,在《英才》杂志发表后,也被读者口耳相传,过目不忘。老孔在这一系列文章里,将80年代大学生的神采传达得惟妙惟肖,让迟生了数年的我辈羡慕不已。那是一个真性情的时代,那时的大学生们写诗喝酒,睡懒觉做学问,活出了完完整整的自我。不像今天的大学生,成天忙着背英语单词考托福或者打印自我简介找工作,找不出几个“不一样”的人来。老孔的文章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同龄人来说,是辉煌而忧伤的记忆;对于比他们年轻几岁的、90年代的大学生来说,则是“有一个古老的传说,美丽的石头会唱歌”。
老孔在序中说:“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,不满意,但是要做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。这本是一种庄严境界,但庄严已被污损得太多,就像我在浙江看到的一座佛寺里,写着‘普及一胎,控制二胎,消灭三胎’和‘偷税漏税,来世罚作尼姑’。古人早就教导我们,庄严往往隐身在荒诞之中。进一步说,荒诞也是一种庄严。荒诞兮,庄严之所倚;庄严兮,荒诞之所伏。这句话一说出来,就没有多大意思了。在荒诞的世界里,必须收起你的庄严,才能混过卡夫卡的城堡。但是不要忘了,当你一个人面对上帝时,严肃点!”老孔本人乃是北大的文学博士,钱理群和严家炎两位先生的高徒,现在又在北大的课堂上为人师表,本来应当最正经的,却最不正经。然而,正是在他的不正经里,承续了北大的真精神。他研究通俗小说颇有心得,指点金庸古龙,自称“野腔无调”、“指鹿为马”、“华山混剑”。殊不知,“混剑者”比“比剑者”还要高明。“混剑者”看出了“比剑者”的虚妄,乃旁观之,游戏之,撕破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,让他们露出“庐山真面目”来。
老孔的文字是道学家的死敌,因为道学家最怕两件事,一是谈女人,二是说幽默的话。道学家会无耻地玩女人,却不谈女人,因为那太“下流”了,就像鲁迅先生在《肥皂》中所写的高老夫子,脸上写着“正义凛然”四个字,却是满肚子的坏水。道学家更害怕幽默,而幽默轻易就让道学家丢盔卸甲,就像意大利戏剧家达里奥·福在嬉笑怒骂中摧毁政治人物们几十年营造起来的“尊严”。老孔锋芒所及,凡社会人生、大千世界,涉笔成趣,妙笔生花。谈教育、谈电视、谈赈灾、谈新加坡人的自以为是,都别开生面,鞭辟入里。书中尤其对高校和文坛学界中的怪现状有针针见血的猛刺。例如,他在谈到近年以来连连发生的诗人自杀事件时说,“我不赞成把诗人的自杀一律说成‘殉诗’,正像不能把烟鬼跳楼一律说成‘殉毒’,不能把妓女上吊一律说成‘殉情’。请原谅我粗鲁的类比,其实换一种说法也可以,例如鲁迅说战士也性交,但不能因此就奉为性交大师。”比起引经据典的分析来,这样的文字文如其人,是“孔武有力”的。
《47楼207》是一本奇妙的书,在千人一面的公元1998年的年末,能够读到这样一本好书,是我们的幸运。古人说,好书当以烈酒下之,老孔的幽默就像是一道色香味俱佳的川菜,确实需要预备一瓶好酒来相配。